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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让明仁宗朱高炽至死都耿耿于怀的儒臣
作者：史遇春
明仁宗洪熙元年（公元1425年）农历五月，只做了十个月皇帝的朱高炽（公元1378年～公元1425年）病危。此时，朱高炽召来少保、太子少傅、户部尚书夏原吉，对他说道：
“李时勉在朝廷之上，当众侮辱我！”
说完这话之后，朱高炽勃然大怒。
夏元吉劝慰朱高炽，开解他，朱高炽怒气才稍稍消去了一些。
当天晚上，也就是农历五月十二（公历5月29日），明朝的第四位皇帝、明成祖（朱棣）的长子、明宣宗（朱瞻基）的父亲崩逝了，享年四十有八。
那么，这位让明仁宗至死都耿耿于怀的李时勉，究竟是何等人物？
在讲说李时勉其人之前，需要特别指出的是，李时勉是一位“儒臣”。
此处所用“儒臣”一词，并非信口开河之语，也非泛泛妄加之言。
明人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卷十九《工部·科道被三木》中记载：
“至正统六年，遂以枷项及大臣户部尚书刘中敷等，未几，复官视事，十二月又下狱。又未几，王振用事，遂及儒臣国子祭酒李时勉，戚臣驸马都尉焦敬而极矣。天顺得辟后，坐法荷校者，遂不可胜纪。”
由此记载可知：
一、在明人沈德符的眼中，李时勉乃是儒臣。
二、刑不上大夫，原本是中国的礼制。古代大多时候，在法律案件中，这一原则还是被遵循的。到了明代，就不那么宽容了，不但有廷杖、还有荷校。
明代的廷杖最为臭名昭著。往往由厂卫行之。明宪宗成化以前，凡廷杖者去衣，用厚绵底衣，重毰迭帊，示辱而已，然犹卧床数月，而后得愈。正德初年，逆瑾（刘瑾）用事，恶廷臣，始去衣，遂有杖死者。
荷校，以肩荷枷；即颈上带枷。
三、明代儒臣荷校的，李时勉在时间上，当排在前列。此时，荷校受辱的官员相对较少。
四、明英宗复辟后，即从天顺年间开始，官员荷校受辱，似乎已经成了常态。
另外，关于李时勉的“儒臣”一说，并非仅限于明代人，清人万斯同《儒林宗派》中，明代诸儒博考，有李时勉【吉水忠文】（吉水为其籍贯；忠文为其后来的改谥）。
下面，详说李时勉其人其事。
儒臣李时勉，名懋。也就是说，时勉是他的字，懋才是他的名字，世人都是以其字代替其名来称呼他的。他是江西吉安安福人。
最早在李时勉八岁之后，他就已经喜欢上了读书。
冬日天冷，李时勉就用被子将脚裹起来塞进木桶，坚持诵读，不会因为天寒而停止学习。
明成祖（朱棣）永乐二年（公元1404年），李时勉考中进士。中式之后，他被选为庶吉士，进入文渊阁学习，参与编修《太祖实录》。之后，被授予刑部主事。接着，他又参与重修《实录》，书成之后，改任翰林侍读。
李时勉个性刚强正直，慨然以天下为己任。
明成祖永乐十九年（公元1421年），奉天、华盖、谨身三殿发生重大火灾。朱棣下诏，征求直言。
李时勉应诏上疏，条陈关于时务的事情十五项。
当时，朱棣已经决定要将国都定在北京了，他正在安排招徕远方人前来。
李时勉却在上疏中说，朝廷营建北京的事体，是不对的。并且还说，让那些前来进贡的远方国家的人群居在皇帝身边，是不适宜的。
很自然，李时勉上疏所言，违逆了朱棣的意志，朱棣的不悦与怒气可想而知。
在阅读李时勉奏章的过程中，朱棣发现，李时勉的很多评说与建议都切中时弊。这种毫不转圜、直指缺失的表述方式与所述内容，让朱棣大为光火。朱棣曾好几次气到把李时勉的奏折扔到地上，但是，稍为冷静之后，他又忍不住捡起李时勉的上疏，继续阅读。
虽然，朱棣是生了很大的气才看完李时勉的上疏，但是，朱棣并没有因此而对李时勉的建言废弃不用。最终，李时勉所及之事，大都在朱棣的许可下，得到了实施。
这件事并没有就此结束，不久，李时勉就因为被人构陷，而被关进了朝廷的大狱。
这一关，就是一年多时间。
一年多之后，李时勉获释，因为得到杨荣的推荐，他得以官复原职。
朱棣死后，朱高炽即位。
明仁宗洪熙元年（公元1425年），李时勉秉性依旧，他继续上疏言事。
朱高炽看到李时勉的上疏之后，非常愤怒。于是，他下令，将李时勉召至便殿。
朱高炽召对时，李时勉在答辩中对皇帝毫不退让，这就使得原本就非常愤怒的朱高炽更加火冒三丈。他当殿命令武士用金瓜击打李时勉，李时勉的三根肋骨都被打断。
打完之后，李时勉被抬了出去，当时，他气息奄奄，命悬一线。
第二天，没有被打死的李时勉被改任为交趾道御史。朱高炽下令，李时勉必须每天处理一个案件，每天陈述一件政事。
随后，在李时勉多次上奏章之后，朱高炽又下令，将他关进了锦衣卫的牢狱。
之前，李时勉曾经对锦衣卫千户某人有恩。在李时勉被打入锦衣卫的牢狱之后，那位千户恰巧来牢狱巡察。看到恩人李时勉被关在狱中、身受重伤、生命堪忧，那位锦衣卫千户偷偷从外面请来了医生，为李时勉治疗。医生用海外传进的药品血竭（分布于印度尼西亚爪哇、苏门答腊、婆罗洲等处）为李时勉治疗，李时勉才得以不死，幸运存活了下来。
朱高炽在位十月，临死当天，他还对李时勉耿耿于怀。
朱高炽死后，其长子明宣宗朱瞻基（公元1398年～公元1435年）即位。
朱瞻基即位一年多之后，不知道有人是无意还是有心，他在皇帝面前谈起了先皇临死前的情况，说是李时勉得罪先皇，先皇死前对此仍然耿耿于怀。
朱瞻基听言，大怒，马上下令：
“去把李时勉给朕捆绑过来，朕要亲自审讯他，非杀了他不可！”
传令后不久，朱瞻基觉得还不解气，继续发布命令：
让王指挥马上把李时勉绑了，直接拉到西市斩首，不要代他过来了。
王指挥领了皇帝的命令，走端西旁门，前去处置李时勉。
朱瞻基此前派遣的使者，已经捆绑了李时勉，从端东的旁门进了宫。
前后两批人马的行动，走了岔路。
这一走岔路，又活了李时勉的一条命。
真是上天怜惜啊！
朱瞻基看见使者绑了李时勉进来，他远远就骂李时勉道：
“你这小小的臣子，胆大包天，竟然敢触犯先帝！你快快老实交代，你在给先帝的上疏之中，究竟说了什么，让先帝这般生气？快说，快说！”
李时勉向皇帝叩头，回答道：
“臣在给先帝的上疏中说：守丧期间，陛下不宜亲近嫔妃；臣还说：陛下不应当让太子远离左右！”
李时勉果然大胆，他竟然在上疏中说起皇上在守丧期间不宜亲近嫔妃的事来。这样的说法，被朱高炽认为是对自己的侮辱，完全是可以理解的。按照礼仪中的丧礼，一般人在守丧期间都是不近妻妾的。这种基本的常识，李时勉却用来劝谏朱高炽，这或从侧面暗示，朱高炽在守丧时，还在亲近嫔妃。这种可以被视作不守礼制、没有家法、甚至是忤逆不孝的行为，竟然被大臣拿来说事。不但上疏，似乎还进行了廷争。对此，朱高炽至死不能释怀，也就可想而知了。
李时勉劝朱高炽，太子不宜远离左右，这话，正好说到了明宣宗朱瞻基的心坎上。
原来，朱高炽登基不久，即在明成祖永乐二十二年（公元1424年）的十一月一日，立朱瞻基为皇太子。次年（公元1425年）四月，朱瞻基就被朱高炽派去南京，帮助完成迁都的准备工作。朱高炽在五月二十八日患病时，朱瞻基被召回北京，但当他抵达时，皇帝已死去。
不在朱高炽身边的朱瞻基，在被立为太子之后，远在南京。按照以往宫廷权力斗争的事实推测，猜想，在朱瞻基的心中，在南京的日子里，他应该是惶恐不安的。
基于这样的实际情况，在听到李时勉曾经劝谏先皇，说是太子不宜远离皇帝身边，此时，朱瞻基的心中，想必不能不为之感动。
李时勉说完之后，朱瞻基的怒气已经消解了一大半，他的神色也变得和缓起来，甚至，还有那么一丝丝的喜悦挂在脸上。
李时勉继续徐徐讲说了自己上疏给先皇的内容，说道第六件事情时，他停了下来。不知道是他真的忘了所写的内容，还是，他已经在此前的经历中吸取了些许的教训。
朱瞻基命令：
继续讲，把你上疏先皇的内容全都讲出来。
李时勉回答道：
“臣惶恐惊惧，上疏先皇的内容，没法全部记住。”
讲到这个时候，朱瞻基的怒气更是没有多少了，他对李时勉说道：
“要全部说完，确实有些难度！那你上疏先皇的草稿在哪里呢？”
李时勉回答道：
“臣已经烧掉了！”
话说到这里，也没有办法了。
朱瞻基长长叹息了道：
李时勉真是忠心啊！
然后，皇帝就赦免了李时勉，并恢复了他侍读的职位。
等到皇帝派出的第二队斩杀李时勉的王指挥所领人马因为没有见到人、从监狱返回宫廷的时候，李时勉已经冠带整齐地站在阶前了。
明宣宗宣德五年（公元1430年），《成祖实录》修成之后，李时勉被升为侍读学士。当时，皇上曾临幸史馆，他把金钱撒到地上，赏赐给在馆的学士们。见皇帝撒钱在地，众人都俯身拾取，唯独李时勉站立不动。皇上见状，就把剩下的钱全都赐给了李时勉。
明英宗（朱祁镇）正统三年（公元1438年），《宣宗实录》修成，李时勉被升为学士，执掌翰林院事并兼任经筵官；正统六年（公元1441年），李时勉替代贝泰，任国子祭酒；正统八年（公元1443年），李时勉请求致仕，皇上没有批准。
起初，李时勉上请奏朝廷，请求改建国子监。收到李时勉的奏章后，皇上派王振去察看情况。当时，李时勉并没有大张旗鼓地迎接王振，只是进行了普通的接待。
此前，王振出去，那些巴结逢迎的官员，都是极尽谄媚之能事，想方设法大事铺张地进行接待。
到了李时勉那里，王振并没有受到特别的重视和接待，王振心里想着，李时勉大概是瞧不起自己吧。加之那时王振大约飞扬跋扈惯了，他受不了被冷落的场面。
所以，回去之后，王振就对李时勉怀恨在心。
于是，王振便开始用用尽心思来搜集李时勉的短处和过失。但是，搜寻了很久，王振竟然一无所获。
当时，国子监彝伦堂有一棵树，大概是因为枝干太过茂密吧，李时勉就派人对树木进行了修整剪截。于是，这件事就被王振拿来对付李时勉，他说李时勉擅自砍伐国家的树木，拿回自家使用。
随后，王振拿着圣旨，将李时勉与国子司业赵琬、掌馔金鉴一起枷锁，并置于国子监门前。
当日，官校们来国子监抓捕李时勉时，他正坐在东堂批阅诸生的试卷，在从容处理完试卷、安排好事务后，他才受刑。
当时，正直盛暑天气，李时勉身扛枷锁，三天未被开解。
国子监生员李贵等千余人联名向朝廷上疏，请求宽贷李时勉。
还有生员石大用单独上疏，请求替代李时勉受刑。
国子监生员团团环聚在朝门之外，呼喊释放李时勉的声音响彻殿堂。
王振知道诸生为李时勉愤愤不平，他害怕激成事变。等到后来通政司将石大用请求替代李时勉受刑的奏章呈进之后，王振看到后，心内多少有些惭愧。
此时，正好国子助教李继前往会昌侯孙忠处，请求孙忠解救李时勉。这位孙总，是皇太后的父亲。孙忠生辰那天，皇太后派人前去赏赐。孙忠借机向来人讲了李时勉的事情，请皇太后从中使力帮助。皇太后得到消息后，马上向皇帝述说了此时。原来，皇帝并不知道有这件事，听皇太后这么一讲，他马上命令将李时勉释放。
话说李继平常为人，不受约束，李时勉曾经恳切规劝过他。对于李时勉的规劝，李继虽然没有全部听进去，但是，在他内心，他对李时勉还是十分感激的。故而，李时勉这次出事之后，李继会出面竭力救助。
生员石大用是丰润人，他为人质朴愚鲁。当初在学时，石大用并不为六馆的诸生所知，这时，为了李时勉而上疏，石大用一时间名震京师。第二年，石大用考中乡试举人，后来，他官至户部主事。
此后，李时勉连续多次上书请求致仕，朝廷都未予批准。
直到正统十二年（公元1447年）春，李时勉才获准致仕。
李时勉回乡前，朝臣和国子监诸生近三千人到都门外为他饯行，还有生员一直把李时勉送到船上，等船开动后，他们才离开。
正统十四年（公元1449年），明英宗在宦官王振的怂恿下，北征瓦剌，兵败被俘。
李时勉得知朱祁镇被俘的消息之后，他日夜悲恸。随后，李时勉派孙子李骥到朝廷上疏。疏中请求朝廷实施选将练兵；亲近君子、疏远小人；褒扬忠诚气节之士；迎请英宗回朝；复仇雪耻等事项。
明代宗（朱祁钰）即位，景泰元年（公元1450），朝廷发旨，褒奖李时勉。旨下时，李时勉已经去世了，终年七十七岁，谥文毅。明宪宗成化五年（公元1469年），应李时勉的孙子李颙请求，朝廷改谥李时勉为忠文，赠礼部侍郎。
李时勉在国家的最高学府担任国子祭酒六年。当年，在太学时，李时勉曾在厢房分列格、致、诚、正四号，进行严格管理，训导激励诸生时，他都非常用心。
李时勉主持国子监（及太学）时，他要求诸生崇奉廉耻，抑制奔竞，他辨别贤愚，谆谆劝诫，明示奖惩。诸生之中，有因为家庭贫困而无法婚娶、不能丧葬者，李时勉都会节省用餐费用，尽力周济救助。李时勉勤于督导管理，劝勉诸生读书，当时有国子监灯火达旦、吟诵之声不绝、人才繁盛于往昔的荣景。
明代初期，明太祖朱元璋任宋讷为国子祭酒，他最有名气。
后来，宁化人张显宗在国子监申明学规，颇有作为，人们把他比作宋讷。
明成祖之世，胡俨堪称有名，他更是被称颂为人师。
以上诸人，要是就刚强正直而节操著明、德高望重而为士大夫所依归，都是比不过李时勉的。
记得有一次，英国公张辅与在朝的侯、伯上奏，说是愿意一起到国子监听李时勉讲学。皇上许可，命他们三月三日前往。
当天，李时勉升坐在老师的席位，学生们依次站在下面，他讲解了《五经》（诗、书、礼、易、春秋）各一章。
讲课结束后，在国子监设酒席。
酒席开始，参加听课的侯、伯们推让说：
“这是我们受教的地方，应当与诸生坐在一起。”
于是，只有张辅与李时勉执平礼。
诸生们唱起《鹿鸣》一诗，宾主和谐融洽，直到天黑，大家才各自散去。
当时，人们把这件事称颂为太平盛事。
本篇依照《明史》卷一百六十三·列传第五十一《李时勉传》而成。
（全文结束）
